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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鹏:“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臆解——兼论先秦文献之儒道互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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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年09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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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锡昌曾于其综合九十五家注解之丰的《老子校诂》中慨言:“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三句,可“包括老子全部之哲学,苟不明老子全部之哲学,亦无由通此三句之真义”,足见此三句分量之重,堪称理解《老子》一书之阿基米德点。

上述三句共涉及四个关键词:“大”“逝”“远”“返”。其中,“大”“返”,均可在《老子》文本中找到互训之处。训“大”者,如“大方无隅,大器晚(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不独指工夫论层面之极限(大),亦指向宇宙论、本体论、认识论层面之极限,“道”悉备一身,无所不包,昭然若揭。训“返”者,如“反者道之动”,“反”与“返”通假。然独“逝”“远”二字,若惊鸿一瞥,仅现身一次。故此,历代注家多取囫囵之姿,视其为“大”之等效形容词,以修饰“道”,甚而认为此三句乃后人之增益,从而一笔带过,无意过多纠缠,如高亨辈是也。

天纵如王辅嗣者,注“逝”为:“行也。不守一大体而已,周行无所不至。”“周行无所不至”显然承接上文之“周行而不殆”;“不守一大体”易望文生义,楼宇烈释为,即明“大”之特性为“逝”,而不以“大”为一体而固守不行。依现代哲学之用语,可直白解释为:不固守“大”这一本体特征,变动不居。辅嗣又注“远”为:“极也。周(行)无所不穷极,不偏于一逝。”可见,“逝”通“行”,“远”通“极”,含义已明。

就“逝”而论,若我们不拘目于《老子》一书,甚而不拘于道家一家之经典,视野扩至儒道两家之比较,则不难发现,《论语·子罕》中孔子亦曾围绕“逝”发出千古之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子》所言之“逝”,孔子所言之“逝”,或为一义?抑或措辞之巧合?去岁秋于宁波大学讲座,周景耀担任与谈人,直言此二者之义当有相通处。初闻不觉惊艳,反思后深以为然。《周易·系辞传上》有言“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荀爽注曰“通于乾坤之道,无所不知矣”。以此反观子在川上之感慨,其意不难明了。此“逝”,绝非流俗之解:孔子感慨时光若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若依此解,孔子不过一寻常村夫而已!受周兄启发,窃以为“远”当如“逝”,绝非一随便之语,或虚飘修饰之词,当有其在中国古典哲学中之核心地位和旁通处。一日,吾恍然大悟,以为此“远”,非他,乃“太极”耳!与王辅嗣之注,两厢比照,并无违和。然一孔之见,若无具体文献之支撑、富有说服力之论证,终难免臆解一途。

众所周知,自汉独尊儒术,儒道两家渐行渐远,太史公憧憬之孔子问道于老子之佳话,不独为儒家深忌,且有意加以遗忘。然此流弊所及,不独儒道两家在其思想形成之初的切磋琢磨、相互启发之胜景难以重现,思想僵化之状千载以下,已如沉疴难治。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吾与景耀之肆意联想,不意早有人孤声先发,且此人非中土之人,而系德国之现代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卫礼贤之《周易》德译本,承晚清大儒劳乃宣之面授,获益良多,见解非凡,甫一出版,即享誉寰宇。卫礼贤在《周易》德译本前言中坦言,《易经》思想对儒道两家均有影响,而对于老子与《易经》之关系则阐发如下:他(老子)了解这本书(《周易》),他的一些最深刻的箴言也受其启发。事实上,他的整个思想都渗透着此书的教诲。就卫礼贤同时翻译过《周易》与《老子》而言,有此判断,殊不为过。

更进一步,卫礼贤断言了《论语》“逝者如斯夫”句与《道德经》“大曰逝,逝曰远”句之关系:据《论语》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表达了变化的思想。领悟了变化之意者,便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短暂的个别事物上,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于一切变化中起作用的永恒律上。此律即老子的“道”,万物所由之途,也即“多中之一”之理。要使它显现出来,必须有一个决断,一个假设。这个基本假设就是一切存在“伟大的原始开端”——“太极”(t’ai chi),其本意乃“梁栋”。

有卫礼贤此等儒道互参之博大视野,不拘于一家一说之牢狱者,诚非绝无仅有。曾为鲁迅之亲炙弟子,旅印二十载之徐梵澄同样心有灵犀。吾曾著文论述徐梵澄四部论著《老子臆解》《孔学古微》《玄理参同》《陆王学述》中之儒道互参视野。其中,徐梵澄出入儒道两家,对于“无为”的深刻见解至今言犹在耳。

众所皆知,“无为”乃《道德经》的核心观念,吾人常将此观念视作老子思想之金字招牌,很少将之与孔子或儒家的价值关怀产生过多关联。然徐梵澄却独辟蹊径,认为孔子之“无为”思想源于老子之“无为”观。据《史记》记载,老子曾向孔子表达过如下一段临别赠言:“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由此,徐梵澄指出:孔子“无我”的德性盖得益于此段临别赠言,并以为孔子不受四种品性即“意、必,固、我”之束缚,倘若“无我”乃达至精神圆满所应具有之基本德性,则此教诲首出于老子,遂后由孔子提倡。

徐梵澄之论虽显豁有力,然后代儒家显然并不重视孔子之“无为”思想,甚而出于门户之见,刻意忽视这一思想与老子“无为”思想的渊源关系。而近年来地下出土文物的大量涌现,则表明徐梵澄的论断不仅充分且深邃。众所周知,始见于《礼记·孔子闲居》中之“五至”(志、诗、礼、乐、哀)、“三无”(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五起”、“三无私”之说,同时见于被疑为伪书之《孔子家语·论礼》中。长期以来,上述记述多被认为是道家思想窜入儒家经典所致,绝非儒家者言。然据最新考古发现(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民之父母》)与今之学者考证,显见《礼记·孔子闲居》所载有力地打破了此前之学术观点与时人陈陈相因之偏颇印象:其一,该文献被断定为孟子以前的儒家文献,当确凿无疑;其二,该文献既为孟子以前的儒家文献,其为孔子之思想之真实性则大大增强;其三,《民之父母》的出土亦同样佐证了《孔子家语·论礼》的真实性。

更进一步,依其对《道德经》第四十九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之注解,徐梵澄提出“道儒不相胜”之观点。他首先质疑了汉代政治中道、儒先后作为国家政治哲学纲领所被强调的差异化解读:自汉文、景用黄、老,而汉武乃独尊儒。观于其本义,岂不有同者?继而,徐梵澄认为,老子于本章所言之“无为”之治与孟子劝谏齐宣王之思想并无本质不同:“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即“以百姓之心为心”,乃大公而无私心者也。

此外,徐梵澄亦将本章中“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一句所体现的“圣人”之治,视为与孔子答季康子问政所言“君子”之德异曲而同工: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徐梵澄认为,孔子所言之“小人”,非恶人也,平民而已;“君子”,为政者也。且曰“不信者”“不善者”,是君子知其为不信不善。君子可逝,不可陷;可欺,不可罔。信之善之亦无损于君子。两厢比照,相互阐发,曲尽其妙。

 

作者:刘国鹏,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