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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炳罡:《孟子》何以为经典?
  • 来源:民间儒学心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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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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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是一部不朽的经典。其之所以不朽,在于它超越时空,跨越族界、国界的永恒精神价值。《孟子》一书开启的人禽之辨、义利之辨、王霸之辨、华夷之辨、大体小体之辨等,成为中华文化乃至东亚文化中被长期讨论的重要话题,影响至深至巨。《孟子》倡导的性善论、修养论、仁政说等,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实践指导价值。

《孟子》的核心思想是“性善论”

“人性本善”作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即源于《孟子》。“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开篇的这句话大家耳熟能详。“人性本善”是相当多的中国人可以接受的对人性的基本判断,而这一判断就源自《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是《孟子》的哲学主旨。

但人性问题的讨论既不始于孟子,也没有终于孟子,孟子之前人性讨论就已十分热烈。《论语·阳货》曾有“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之说,孟子时代,各种人性的争论已经相当深入,如“生之谓性”“有性善,有性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等。孟子之后,则出现了“性恶”“性三品”“善恶互混”“性善情恶”,以及“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性日生日成”等观点,不一而足。但《孟子》的性善论成为中国人性论的主流,成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

《孟子》何以认定人性本善呢?首先,孟子认为,人生来就有仁、义、礼、智“四端”,端就是端始、起点或种子。这“四端”不是后天教化获得的,而是像四肢一样,是人与生俱来的。孟子举恻隐之心的仁端为例,任何一个人突然发现一个小孩马上要掉入井里,都会立即产生怵惕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的产生,“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并非出于任何功利目的,也没有任何算计,这种仁心就出现了。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人皆有、与生俱来,是人的共同本质,是人与禽兽相区别的根本之点。其次,《孟子》认为,天下的一切事物,“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圣人是人,我也是人,我与圣人同属于人类。与圣人同类不仅感官与圣人同,心也与圣人同。“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与我同然于理义,这个理义就是善,人性本善。

人性本善,恶是怎样产生的呢?《孟子》认为,恶是人的本性丧失的结果。孟子曾以临淄郊区的牛山为例,指出:牛山本来草木丰茂,但由于离临淄这个大都市太近了,人们天天上山砍伐,牛山的草木还能丰美吗?砍伐刚结束,生出新苗,又被牛羊吃掉,于是牛山就光秃秃的了。看到牛山光秃秃的,有人以为牛山本来就不长草呢。这是山的本性吗?人本来是善良的,但有人每天放逐其良心就像斧头对于草木一样,天天砍啊砍,人善良的本性就被砍尽了。“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恶来自人对本性、良心的自我放弃和对自己道德能力信心的匮乏。孟子曾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造成恶的另一个原因,是社会环境尤其是恶劣的政治、经济环境对人的影响。“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人,还是那个人,不同的社会环境造成不同的人格特征,决定人德行的优劣。

性善论的意义何在?《孟子》性善论在价值源头上开启了人禽之辨的先河,揭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意识到:人,首先是动物性存在,但人一旦从动物界脱离出来而成为人类,就有了区别于动物的根本属性。辨人禽,即从本质上或严格地说从价值上将人与动物区别开来,这是孟子对中国哲学的伟大贡献。自此以后,你可以不赞成《孟子》对人性的界定,但任何哲学家都不能不辨人禽。即使在人性问题上与孟子观点不一,坚持性恶论的荀子,最终也承认“义”或“礼义”是人的本质特征,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点。

《孟子》性善论影响了中国人的性格、思想意识、价值取向。善恶是价值评判,不必然是事实评判,在很多中国人心目中,善恶评判高于事实评判,甚至代替了事实评判。本性善良,凡事讲良心,遇不平事,问良心安在。良心就是我本善良的初心、本心。中国人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日行一善”“日日行善”成为不少中国人做人的功夫。

性善论是《孟子》整个思想系统的哲学基础,其修养论、仁政说、天下观都是建立在性善论这一基础之上的。只有从《孟子》的性善论入手,才能真正理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各种主张,性善论是我们打开孟子思想世界的一把钥匙。

“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修养论

人性本善是孟子思想的哲学基础。《孟子》一书,千言万语,反复叮咛,就是让人守住善良、守住初心,进而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断呈现善良、扩大善良。守住并放大善良的过程就是好的人生,如何守住并扩大善良本性的方法叫修养,修养的极致就是“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认为,在本性面前人人平等,在修养面前没有高低贵贱,圣贤人人可为、人人能为。人要努力成为圣贤,须从养气和养心两个方面入手。

何谓养气?养气就是培养浩然正气。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认为“浩然正气”是至大、至刚、集义所生的“天地正气”,体现在人身上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道德勇气。《孟子》认为,修养就是要养成、养出这种道德勇气。有了浩然正气,就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何谓养心?养心就是“养大体”,大体就是本心。《孟子》认为人有“大体”,就有“小体”,“耳目之欲”就是“小体”,心为“大体”。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就是说,修养心性的方法,没有比减少欲望更好的方法了。一个人外在欲望很少,其本心本性迷失得也会很少;一个人如果一味追逐声色犬马、名声富贵,他的本心本性即使有保存的部分,也是很少的。当然,《孟子》将“大体”与“小体”对立起来,未必完全合理,然而,从孔子“无欲则刚”的角度,寡欲说还是有价值的。

“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之道即人道。人道者,即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也是成人之道、成圣成贤之道。人终其一生,都应走在成圣成贤的道上,背离了这个道,人就会失去善良、失去本性。修养论就是让人不偏离人生正道,不忘本心、初心,不失本性,永葆善良,并不断扩大善良,成为一位具有浩然正气、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真君子。

“与民偕乐”的仁政说

如果说性善论是孟子思想的哲学基础,而仁政说就是他的治国理政基本方略。

所谓仁政,就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即以高度的同情心进行治国理政活动。《孟子》仁政说首先将民众的事情放在首位,所谓“民事不可缓也”,百姓生产生活的事情是刻不容缓的。《孟子》要求,统治者应心里有百姓,想民众之所想,忧乐与民同之。统治者应“与民偕乐”。“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忧民之忧,乐民之乐,百姓也会忧君之忧、乐国之乐,人民与国君从而同情共感,形成情感上的共同体。

《孟子》仁政说要求统治者以高度的同情心关心民众,尤其是关心民生,要让百姓在生活上“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在保证民生的基础上,然后从事道德教化,民众就容易接受。《孟子》主张,有恒产而有恒心,没有恒产就没有恒心。作为统治者只有通民情、保民生、顺民意才能实现一统天下的理想,即“保民而王”。

仁政在治国理政中如何体现?《孟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民贵君轻”,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思想广为流传并对中国政治文化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在孟子看来,得到天子的信任可以为诸侯,得到诸侯的信任可以为大夫,而得到百姓的拥护才能为天子,“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只有人民才是政权得失的最终决定力量,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如何“得民心”?顺从人民意愿,满足人民的需求,就能得民心。

“以德行仁”的天下观

孟子生活在“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战国时代,他目睹战争的残酷,坚决反对战争、追求和平,因此他极力贬斥“以力服人”的霸道,颂扬“以德行仁”的王道。他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打着仁义的幌子,以武力称霸世界,到处挑起战争,动辄攻打他国,就是“以力服人”的“霸道”,而以高尚的道德操守推行仁政,就是“王道”。《孟子》主张走“以德行仁”的国际路线,反对一切以武力征伐天下、称霸诸侯的行为。

国家有大小、力量有强弱,国与国之间如何交往?《孟子》提出一个至今仍有现实意义的国际交往原则。齐宣王曾问孟子:“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告诉他,有道。这个道就是“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大国以仁德包容小国,小国以智慧事奉大国,“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以《孟子》理论分析当今国际局势,一些大国打着“民主”“人权”的幌子,到处搞武力征讨、经济霸凌、外交胁迫,这是当今世界最为典型的霸道或霸权主义,这就是“不仁”;而一些小国,在原则问题上不断挑战别国底线,这是明显的“不智”。“不仁”“不智”,最终一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有好结果。《孟子》认为,国家大小、强弱是客观现实,以此推之,国与国之间文化不同、政治制度不同、历史背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不同并不是国与国之间对抗的根据,而是彼此欣赏的前提,在儒家文化中,这叫作“和而不同”。

2015年9月22日,习近平主席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前夕,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道:“中国古代思想家孟子说过:‘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国与国之间的确存在相互不理解的问题,但这就是生活。既然世界上存在着不同的民族、历史、文化、宗教、制度、发展水平、生活方式,那就肯定会存在一些相互不那么好理解的事情。”“一切看上去不可理解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要想去理解并努力去理解,而不要排斥。丰富多彩的人类文明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总书记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体现的就是融合包容、差异共存的“以德行仁”天下观,为当今世界提供了“中国方案”。

原文发表在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局期刊《秘书工作》2022年03期

作者:颜炳罡,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曲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乡村儒学研究院院长,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