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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涛:刘沅易道会通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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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年05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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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沅是清代巴蜀地区的重要学者,其学说体大思精,被誉为“川西夫子”。其代表作《十三经恒解》通过对《周易》等古代经典的注释,建构起一个以易学为核心、以儒学为本宗、融通儒释道的博大恢弘的学术思想体系。关于易学思想与道教之间的互动关联,即易道会通,是刘沅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据笔者所知,学界相关研究尚显薄弱。以下,笔者便试图系统揭示刘沅易道会通思想的渊源、根基及主要观点。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刘沅易道会通思想的渊源

作为巴蜀哲学的重要代表,刘沅之所以选择援道注《易》的解经思路,与蜀中道教兴盛、易道融合的文化背景有一定的内在关联。从学理上看,《易传》中自然主义的天道观、由天道推衍人事的整体思维模式及关于事物发展变化的辩证思想等,多与道家老庄学派和黄老学派观点一致,由此奠定了易道会通的可能性。时至西汉,特别是儒家经学被立为官学之后,蜀中能够融会《易》《老》、迭出新说的学者及著述众多。较具代表性的有西汉严遵所撰《老子指归》,对《周易》的框架结构及思想内容领会颇深、吸纳甚多,被称为“道书之宗”。严遵之徒扬雄仿《周易》撰《太玄经》,结合《周易》《老子》,为“三玄”之学的兴盛营造了良好的学术氛围,开启了我国学术史、思想史上以《老》解《易》的新篇章。巴蜀地区是我国道教的起源地和发祥地,拥有丰厚的道教信仰和文化土壤,亦使易道会通切实可行。东汉末期蜀中兴起天师道,以《道德经》《太平经》等为教义。《太平经》对《周易》多有继承、发挥,堪称易道融合的典范。蜀汉至西晋时期的天师道教主范长生更是精研《易》《老》。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的传入,儒释道相互对话、借鉴和融合,道教与佛学互为印证,又与儒学相为表里。隋唐时期,开始流行《易》《老》兼综的学术风气,其中不乏蜀地拥趸者。如李鼎祚撰《周易集解》,就意在通过“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达至“权舆三教,钤键九流”。道教“重玄”之学的展开亦大多依傍《易》《老》,代表人物如成玄英弟子李荣、绵竹道士王玄览及重玄哲学家杜光庭等。

唐五代以降,东汉魏伯阳所撰《周易参同契》受到高度关注,该书兼及内外丹道,是以《老》解《易》、易道融合的典型著作。但在唐代以前,该书流传较为隐蔽,后经蜀中道教信仰者广泛传播并发扬光大,成为“丹经之祖”,五代道士彭晓所撰《周易参同契分章通真义》便是外丹学的代表性著作。与此同时,《周易参同契》中的内丹思想也被挖掘,临邛(今四川邛崃)道士刘知古是较早将《周易参同契》用于指导内丹修炼的道教学者。五代末北宋初道士陈抟继承巴蜀道教传统,融合易道,阐发出“先天易学”,开启了北宋周敦颐、邵雍、刘牧等为代表的图书易学一派。此外,被后世追尊为全真南派始祖的张伯端,亦与巴蜀道教及易道融合传统有着密切关联。一方面,其《悟真篇》远绍《周易参同契》的内丹思想;另一方面,他还进一步完善了陈抟易道融通的丹法,对后世道教理论和易道会通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由此可知,巴蜀地区不仅是道教兴盛之地,也是易学名家云集、名著辈出的区域,易道会通思想源远流长。

刘氏一族自明末迁居入川以后,始终保持读书治学的传统,加之蜀地文化的浸润,至刘沅祖父刘汉鼎一辈,便显示出研《易》治《易》的学术旨趣以及崇尚易道会通的治学理路。据刘沅所记,其祖父刘汉鼎、父亲刘汝钦均重陈抟、邵雍一派的先天易学,并且深受王畿易学的影响。而陈、邵先天之学,抑或王畿先后天之心学,均依托易道互释,以及《周易参同契》所揭示的内丹思想。就个人经历来说,刘沅更是屡获道士“点化”:嘉庆元年(1796)落第归家途中曾偶遇静一道人并获赠《道德经解》;归家后,接连遭遇家人生病或去世、家族坟茔被侵占,刘沅身心俱疲,染上重病,幸在街市偶遇云游道士野云老人传授类似内丹修炼的“心易之学”“存神养气”之法,才重振元气,野云也成为影响刘沅易道会通思想的关键人物。因此,无论从家学传承抑或个人际遇,刘沅易道会通思想皆渊源有自、有迹可循。

二、刘沅易道会通思想的基本立场

虽然刘沅与道教有不解之缘,他本人对道教学说亦颇有兴致和研究,甚至两次应邀为成都青羊宫撰写碑记,但从其留下的撰述看,槐轩学的根基还是儒学,表现出援道入儒以解《易》的学术风尚和研究特点。概而言之,刘沅在建构易道会通思想体系的过程中,始终遵循两个基本立场,即“以孔子为宗”和“准之于人伦”。

“以孔子为宗”有两层含义,一是思想宗旨归属儒家,二是上追孔孟,不以程朱为师。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准确理解刘沅不排斥道家、道教思想,反而援道入儒、会通易道的举动。刘沅认为,从根本上来讲,支配宇宙产生、运行、发展的因素只有一个,老子称之为“道”,孔子以其为“太极”。实际上,将“道”与“太极”联系起来并等而视之的做法并非始自刘沅,而源于远在三国时期的阮籍。阮籍在《通老论》中说:“道者……《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基于儒道发展史,刘沅认为后世道士已经无法认识“道”的真谛,仅以肉体长生为修炼目标,最终只能贻误后学;而儒者则不愿相信儒道就世界本原问题的看法同出一辙,更不愿承认儒家道德性命之学与道家修炼之方有所牵连,尤其程朱一脉的儒者更是混淆概念,不明孟子提出的“存心养性”究竟所指为何。于是,刘沅所要做的便是重新回到孔孟,借用道家、道教思想中与儒家思想相合的部分学说,理解孔孟心性思想的本质。

明末以降,“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成为学术主潮。鉴于此,刘沅通过称引《周易》之语,强调谈论心性的目的是实践圣人之学。他说:“《易》曰:‘大哉健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圣人之性体如是,实践者希,又何由知其所云乎?”感叹世人由于受到蒙蔽而无法全面理解圣人本性的真正含义,遑论实践圣人之道。为此,他强调践行人伦规范的重要性:“圣人之言皆是天理,非天理烂熟何能知圣人之言?而天理之熟必由内外交修,本末兼全,始能合人天为一致,通古今而不差。”在此基础上,刘沅指出,道教有很多实践功夫与儒家存养之功相通:“儒言心性,道言神气。神气精,即心性也。存心养性,所以事天。”在他看来,儒道均言修身养性,儒家的“心性”即道教的“神气”,二者在思想上的融通便顺理成章且合乎情理。

可以看出,刘沅易道会通思想主要集中在心性之学方面。他并不是简单比较二者之间的异同,而是本着正本清源的初衷,重新审视儒道之间的关系,这也正是他的学术体系被称为“新心学”的一个重要原因。《周易》由于其文本形式、思想内涵方面的特点和优势,恰好能够成为儒道之间实现对话、沟通的媒介和津梁,成为刘沅借以阐发其独特学术思想理念的重要载体和平台。

三、“穷理尽性”为贯通儒道的基本逻辑

关于刘沅的心性之学,后世学者潘雨廷曾这样评价:“盖能深体乎‘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义,方能‘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矣。”从这个简要精当的概括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出刘沅之学的基本底色:以《易》为本,重视心性,说以先后天之学。正如刘沅在《周易恒解》中所言:

日用事为之易,本于心易。心易者,穷理尽性之学也。人身一小天地,秉乾坤正理正气而生,克己复礼,全乎人道,即所以全其得天之正,默而成其德行,天人一贯,动罔不臧,不言易而易在我,尚安俟揲蓍灼龟为耶!

在这里,刘沅直接提出“穷理尽性之学”即“心易”,并引入道教内丹学的话语体系,以人身为修炼的“小天地”,认为当体内之气全部源自天地之“正理”,那么支配人行为的就完全是“正气”,此即孔子所讲求的“克己复礼”。由此可见,刘沅通过《易传》中“穷理尽性”命题,在理论层面初步明确了易道会通的可能性。那么,何为“心易”?“心易”与“穷理尽性”的关系为何?“穷理尽性”又与道教内丹理论有何关联?这些便成为刘沅真正实现融通易道需要解决的问题。

实际上,“心易”可以理解为“心即易”,是宋明以降心学一脉以“心”论“易”的重要理论。在《易传》语境中,“易”即支配世界运作的规律,“穷理尽性”所求之“理”即“易”之理。北宋时程颢上承孟子的相关学说,以“心”解《易》,在解释“穷理尽性”时说:“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一作‘性便是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他以“心”为“天”,强调“不可外求”,就是把外界的客观准则内化于人们的主观认知,“穷理”不再是穷究外物的本质,而是寻求人心的本质。“只心便是天”的说法更是启发南宋陆九渊提出了“心即理”的命题,陆九渊的弟子杨简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人心即《易》之道”。到了明代,心学大盛,王阳明就以“良知”为心之本体,提出“良知即是易”,便是以“心”为“易”,以“良知”为支配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到阳明弟子王畿,“心易”概念水到渠成,被正式提出。王畿说:“易,心易也。……易不在书而在于我。”然而,王畿之学由于过分强调顿悟而近乎禅学,最终流于空疏。黄宗羲就评价:“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加之入清以后社会政治新局面的形成,学术风气便有了由虚向实的趋势。

面对这样的思想趋向,刘沅本着归宗孔孟的立场,接受了“心易”之学,但又有所扬弃。一方面,他承认“易”之理即是“心”;另一方面,他延续“知行合一”的理路,更强调“穷理尽性”目的是“至于命”,即体会到“心即理”是为实现生命的终极价值。因此,刘沅的“心易”应当是一门包含了道德境界和实践标准双重意义的学问,故而他以“穷理尽性”概括《周易》的性命之学。

“穷理”句乃就学《易》者言,性即理也,在天曰命,在人曰性。本天而为性者,一本也;牵性而散见于事物者,万殊也。穷究事物之理,一一返求诸身,内外交养,本末交修,久之而性尽命立,则天命之原在吾身矣。

“穷究事物之理”,是要人们在道德层面通过全方位、长时段的渐次修养,从而认识到人性本是至善,是上天在人产生之初就赋予的“天命之原”。因此,他非常重视“穷理尽性”过程中“行”的价值。在解释《系辞传》“大衍之数”章时,他说:

然趋吉避凶之念则人人有之,圣人藉此诱人,故立为筮法,使人知吉凶生于善恶,欲求趋避,莫如为善去恶,而又非矫为也。本河图天地之数以生变化,用该物理而达幽明。数之所在莫非理之所在,即数以观理,穷理以合道,则德行备于身,而天地阴阳不能外。

在刘沅看来,卜筮的设立与圣人要人们在实际生活中“为善去恶”有关,天地之数虽为天理的外在形式,但其功能在于“即数以观理”,是要人们去认识数理背后所蕴含的道德价值,从而“德行备于身”,毕竟天地之道尽在人心当中。

其实,这种重视实践的“心易”之学,在很大程度上还受到宋元之际高道李道纯的沾溉。历史上较有影响的“三易”说,即为李道纯提出的“深造天易则知时势,深造圣易则知变化,深造心易则知性命”。“天易”“圣易”和“心易”当中,李道纯直接点明“心易”即性命之学,认为只有知晓“天易”和“圣易”才能深造于“心易”,进而达至内丹学“性命双修”乃至“性命双全”之境界。李道纯还说:

天易者,易之理也;圣易者,易之象也;心易者,易之道也。观圣易,贵在明象,象明则入圣。观天易,贵在穷理,理穷则知天。观心易,贵在行道,道行则尽心。不读圣人之易,则不明天易。不明天易,则不知心易。不知心易,则不足以通变。

他以《周易》卦象为“圣易”,认为圣人作《易》是让人们明了天地间的各种道理和规定,故又以易理为“天易”。最后,他指出明白天理是为了落实到人伦,此为“心易”。当一个人穷究“圣易”之象,就能知悉“天易”之理,由此才能“行道”,即所作所为均符合天道规则,故他又非常重视“心易”的实际效用。

正是注意到儒道皆言“心易”,都追求一定的修养境界,刘沅认为在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层面上,儒道两家是可以互动、沟通的。他说:

道言修真养性,修即修己,养即存养。吾儒穷理尽性,心性外无理,除却存心养性,又何有道,使外于天理而别言玄空。

在刘沅看来,道教尤其是内丹道所修之“道”其实就是修炼自己的精神境界,这与儒家穷理尽性以求体认“天理”实际上是一致的,二者都是希望通过“穷理”达至“尽性”,最终实现“立命”的目的。其实,“穷理尽性”不仅是《周易》中的重要命题,亦是贯通儒道的基本逻辑。刘沅正是注意到了这个共通之处,创造地吸纳儒家“心易”说的道德性,结合道教“心易”说的实践性,以“穷理尽性”为桥梁,将二者紧密地连接了起来。

四、“先后天之心”与“取坎填离”的互通共融

在明确“穷理尽性”的目的为“立命”之后,刘沅基于儒家先后天之学,结合道教内丹学“取坎填离”的相关理论,提出了如下的理论架构,借此论证“立命”的具体内容实际上就是由后天复返先天,通过“取坎填离”复归乾坤的过程。他说:

人本天地之正而生,未生以前为先天,既生以后为后天。先天阴阳之正,性立而命凝,太极之浑然者如天地,故人性皆善。后天阴阳之交,性微而命危,太极之粹然者非本来,故有人心道心。

正是基于《易传》“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的先天、后天概念,刘沅将人类的产生作为先、后天的分界线,认为先天太极浑然,为道心;后天蔽于气质,为人心。在他看来,之所以强调要划分先后天,是因为不论程朱还是陆王在论述这个问题时都没有详加辨析。对于朱子只知后天“知觉之心”且不识先天“纯一之性”的认识,他批判道:

朱子谓心即是性,所以解《大学》虚灵不昧便是明德,不知虚灵不昧,知觉运动之心也,纯一无为乃为性。

朱子注《大学》“明明德”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而刘沅认为“明德”既然是“得乎天”,那便应当是“性”,是人性之本然;“虚灵不昧”之心是指知觉运动之心,夹杂了后天的杂质,不能等同于先天“纯一无为”之“性”。他又指责陆王不辨心性之别:

自宋儒以心为性,后之论者谓心外别无性,不知性非心比也。先天心即性,后天心夹阴识,不尽为性。

他认为,陆王“心即理”发展到极致便将“心”完全等同于“性”,这是不正确的,因为“心”虽包含众理,但毕竟会受到物欲沾染。他指出,“先天之心”全是天理,“后天之心”夹杂阴识,所以只有“先天之心”才能等同于“性”,由此从先后天之学的角度阐释宋明以来的心性之辨。接下来,他又提出区分先天、后天的目的不是为凸显天人之别,而是为促进天人相合的理论。他说:

惟太极之理气无形,而天地之呈象者有二,人遂不知天地之所以合。……去人心以纯道心,化气质而存天理,使返乎阴阳之正而已。人心阴欲,道心天理。道心全,而知觉运动之心皆当天则,由性以该命,天人之所以合。人心多,而仁义礼智之性皆为物囿,命浊性漓,天人之所以分。

受宋儒以来宇宙观的影响,刘沅指出,天与人在太极未化生万物之前,即先天时,理气合一,万物浑然不分,世间全然只有“道心”;天地化生万物以后,即后天时,个人蔽于物欲,看到天、地、人三才相分,“人心”便与“道心”相分。故而他提出,要“去人心以纯道心,化气质而存天理,使返乎阴阳之正而已”,即人需要通过一定努力使得后天之“人心”合乎先天之“道心”,就能窥见天人合一之旨。

有鉴于此,刘沅敏锐地觉察到道教内丹修炼“取坎填离”理论与自己“去人心以纯道心”的理想颇有相通、相似之处。他说:

道流云“取将坎位心中实,点散离宫腹内阴”,名曰取坎填离。坎离变成乾坤,复还先天乾坤本然。神,火也;气,药也,以神养气,喻为以火炼药。性藏于乾窍,称为乾鼎;命藏于坤窍,称为坤炉。夫子系《易》曰时行时止,“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即是此义。人身性命之功与天地同。……圣人尽性至命,亦如天地,天地无日不交,性命无时不合。

此处“取将坎位心中实,点散离宫腹内阴”出自张伯端《悟真篇》。刘沅认为,这种“取坎填离”的方法实质上是“复还先天乾坤本然”,即孔孟讲求的“克己复礼”。他说:

天地虽分先后天,而后天仍是先天。人身则不然,分者不能复合,散者不能复聚,心浮动而邪妄多,性沈伏而阴浊胜。先天乾命转为离情,先天坤命转为坎性,心性分而乾坤颠倒,所以克己复礼,必由养气,以虚无之神,养虚无之气,求放心而入于中宫,即止至善也。

对于天地来说,乾坤二气纯粹,坎离日月无时不相交,故而“先天”始终与“后天”合一。然而人的发展是一个由“先天”至“后天”的过程,“先天”之纯粹容易受到各种污染,导致乾坤颠倒、性命两分,所以人们又追求通过一定的修养方式,使得“后天”全然符合“先天”。在刘沅看来,在儒家是“克己复礼”,在道教是“入于中宫”,二者实际上都是要到达“至善”的境界,是可以互通共融的。

“槐轩之言总于辨先天与后天”。刘咸炘对其祖父刘沅学术特色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因为在刘沅的视域中,所谓“取坎填离”之功法,就是通过摒除后天阴私驳杂之情,以复归先天纯然至善的道德境界,而这在本质上又与儒家由后天复返先天的理论趋于一致。

五、“存心养性”与“存神养气”的共同旨归

在刘沅看来,“穷理尽性”是儒道二家共同遵循的修养目标。如前所述,他通过强调先后天之学与“取坎填离”之间的共通之处,提醒人们进行道德上的修炼,从而复归本性中的至善。为实现这个目标,他还拈出《孟子·尽心上》“存心养性”观念,荐之为实践道德修养的最佳途径。他说:

圣人之学,不外静存、动察两途,静而存养,致中也;动而诚意,致和也。孟子言: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人人皆有心性,心性近在人身,存养只是自端心性。

借用《孟子》“存心养性”论来解释《中庸》“致中和”说,刘沅指出,人修养心性就是心不动时涵养体贴天理,心念发动时正心诚意。虽然这样的说法并非刘沅独创,但他坚定地认为宋儒尤其是程朱一脉没有辨别先后天之心,因而他们所谓存养、修炼都是后天之心,即“以养知觉运动之心便为养性”。他还举例:

朱子解仁字,只说心存而不放,不知心有先天后天之分。先天之心即仁,后天之心拘于质,蔽于欲。故孟子言存其心,养其性。

刘沅注意到,朱子“仁者心存而不放”之语,只说后天敝于物欲之心要“存而不放”,未提及如何养先天之“仁”。并且,他认为理学家“欲避佛老尽心养气,另说一番明明德功夫,使天下人,物物穷理,疲耳目,役心志,终身不能殚其功,不知仁字只是天理良心”,这种做法完全是庸人自扰,因为孔子早在《易传》中已经论及“存心养性”的学问:

然此义非孟子创论,《易》已详之。夫子于《乾》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如何正?如何保合?养气存心,皆在其中矣。于《坎》言心亨,于《艮》言熏心,如何亨?如何熏?养气不动心,义备于此矣。……心亨,心求其本而性复,止于其所也。艮限熏心,止非其所而反危,不得艮止之正也。故于《大学》之道,特言必先止于至善。

也就是说,《周易》对于“存心养性”早有论述,并成为后来儒家经典各种相关表述的重要来源,宋儒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它与道教“存神养气”说类似而避之不及。

更何况,在刘沅的视野里,儒家“存心养性”与道教“存神养气”甚至可以画等号。他说:“道流所谓存神养气,即吾儒存心养性之功,儒者不察,以为异端。”根据前文所述,刘沅相信孔子与老子在世界根本问题上的认识和论述具有一致性,指出《周易·艮卦》所讲“不获其身”便是人们通过存心养性而达到“一念不生,万理浑然,当至静时,觉自家身体亦不知道了”的境界,而《老子》的“玄牝之门”“天地之根”亦是此意。只是“秦汉而下,三教分门,……儒者反以为异端。僧羽之徒,不遇明师,随心妄指,既无以存养其心,又安能动察善恶”?在儒道逐渐失去师门宗旨而相互指摘、攻讦的过程中,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存心养性”和“存神养气”归根结底都指向人的心性修养之功,目的都是要复归先天之善性。

然而,刘沅基于儒家的思想立场,相信孔子“下学而上达”的修养次第,强调无论“存心养性”还是“存神养气”,都需要做渐次而成的功夫。他指出:

圣人教人复性,存有觉之心,养虚明之性,有许多功夫次第。诚意者,初存养时,于念头动处,善则行之,恶则改之也。正心则养浩然之气,久久而不动心,无念非天理。

虽然复性“有许多功夫次第”,但从总体上来说,依照《大学》八条目,“诚意”和“正心”功夫最为紧要。当一个人刚开始做存养功夫,应先做到“诚意”,起心动念之时要能省察该念头的善恶是非,“善则行之,恶则改之”。如此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能保证心正,从而“养浩然之气”。刘沅强调:

复性之学必养浩然之气,气非呼吸之气也,先天一元之理即气,而寓养此元气至于克复功深,则后天气质之累全无。

此处“复性之学必养浩然之气”,便是为由后天复返先天的“复性之学”注入“养浩然之气”的内核。在这里,刘沅创造性地提出,此“浩然之气”即儒家“先天一元之理”,也就是道教所言之“元气”:

因道流多养气,亦有长年者,而不达于圣人之道,故先儒不言精气神,而不知元精、元气、元神,异于凡精、(凡)气、(凡)神也。此理不明,所以养气者,多流于邪妄,而养浩然之义亦无由而知。

刘沅特别指出,道教之“气”亦有“元气”与“凡气”之别,而“浩然之气”就是“元气”,即先天之气而非后天之气。因此,道教之“存身养气”实际上是存养“元气”,这便与儒家“存心养性”所追求的“浩然之气”相通。由此看来,不论儒家还是道家,不论“存心养性”还是“存神养气”,最终目标都是“化凡气为元气”达至“尽去私而从理”。

刘沅之所以强调“存心养性”与“存神养气”能够相融相通,是因为二者的落脚点都是对心性的培养,且其皆源于《周易》,体现了他归宗孔孟的基本立场。与此同时,通过存养功夫实现由后天复归先天,也彰显了他以日用人伦为准并倡导实践的治学风格。

六、结语

刘沅以追求圣人之学为目标,治学强调考镜流变、正本清源。他将“穷理尽性”作为沟通儒道的桥梁,在此基础上将“先后天之心”“取坎填离”和“存心养性”“存神养气”两组概念进行对比,以实现儒道之间的融合、会通。他强调这种融合、会通的实现,是由于儒道在心性修养问题上所追求的目标一致,且均基于《周易》“穷理尽性”而展开。儒道均认识到万事万物不出吾心,“心”是世界的本质,所以皆言“心易”。儒道所尽之“性”均追求复返本心,儒家提出由后天复返先天,克尽“人心”以全“道心”,而道教则遵循“取坎填离”的内丹修炼之法,希望复返先天之“乾坤本然”。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儒家讲“存心养性”,所养的是一种“浩然正气”,此“气”正可与道教“存神养气”一概论之。在论述过程中,刘沅本着以孔孟为宗的基本立场,吸纳道家、道教思想中契合孔孟思想的内容,倡导心性修养理论落实于日用人伦之中,以体现其实践价值。

总体而言,刘沅深入考察、研究了《周易》所论心性之别与道教修养之道的内在关联,以先后天心性思想为基础阐释了两者的关系,不仅厘清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脉络中易道会通的演变路径,而且在清代嘉道年间易学、经学发生新变化的背景下,开拓出了独特的治《易》路径并颇有建树,进而推动了中国易学史、经学史及巴蜀哲学的发展。后来刘咸炘、蒙文通、马振彪、潘雨廷等都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受刘沅易学思想的启发和沾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