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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 | 心、性、气、形——十字打开的孟子工夫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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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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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气的工夫

 

心性的修养,只是孟子工夫论中的一个面向,因为在孟子看来,心灵和身体之间虽然有主有次,但都是一个人修养成德的必要条件。一方面,心灵和身体连贯为一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心性的工夫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身体和外在的表现。但另一方面,“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孟子·离娄下》)光进行心性工夫,而身体和外在的行为没有进行修养,也会有问题。因此,如果没有身体上的修养工夫,成德的工夫就不算真正完成,心性工夫也就达不到极致。所以,孟子的工夫论还有践形修身的一面,而这既与此前的心性工夫相连,因而也有心性工夫的内容;另外也通向实际的道德实践、社会生活和政治活动,因而也有具体实践的内容。所以,这一步的工夫,也是很丰富的。

在孟子身体方面的工夫论中,最重要的就是养浩然之气。而浩然之气的养成,又离不开不动心的工夫。因此,两者应当放在一起讨论。

所谓“不动心”,是和勇德联系在一起的。“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子·公孙丑上》)勇有两种,一是因着血气之刚强而一往无前之勇,一是发挥心之思的作用而有所权衡的道德理性之勇。孟子赞同后者之勇,因为这个勇不是以气驭心,而是以心驭气,所以是真正的勇。而“不动心”,正是以心驭气。

不动心的达到,似乎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孟子四十而不动心,而和他争辩的告子还先他不动心。但两者的不动心却不同。“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孟子·公孙丑上》)告子达到不动心的方法有两个,即专心求言语的不可反驳和专心求心志的不可动摇,而说到底是追求言语上的不可动摇,即其理论的不可动摇。而孟子认为,这种工夫实际上是分裂的,而且是混乱的,因为告子无法处理言语和心志的关系问题,因为当言语不得时,却不去求心反而只在言语上争辩,这只会陷于表面而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孟子之所以这样认为,与他的言语观有很大关系。我们曾指出,孟子认为“知言”是自己的一大特长,“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公孙丑上》)孟子生当战国诸子百家风起云涌之时,这时候,言辞的重要意义为各家所认识,而分辨各家各派的理论言辞更是诸子重要的能力,孟子的“距杨墨”就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孟子认为片面的、过分的、不当的、不清楚的言辞,并不仅是言语表面的问题,而是说话人自身的心的问题,正是因为这个人自身的心的认识是片面的、过分的、不当的、不清楚的,他的理论言语才会如此。而听信这样的言语,再以这样的理论去治理国家,只会坏事。可以说,言为心声,是孟子的言语观,这和他“以意逆志”的诠释观、读书法正相通。也正因如此,孟子对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的达到不动心的方法,坚决反对。

另外,告子达到不动心的方法说到底是在理论言语上一味的坚定,这实际上是上面所讲的勇的第一个层次,而不是守约的办法。而孟子自己的不动心的工夫论,则是守约,即只持守于心志。“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公孙丑上》)在身体之血气和心灵之意志的关系上,孟子显然认为心主导身,因此需要以心志来指导身体之血气,而不能是相反的次序,这是达到不动心需要注意的第一点。但同时,也要“持其志,无暴其气”这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是孟子也认识到身体血气对心灵意志的反作用,“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孟子·公孙丑上》)专一的意志固然会主导血气,但外在的身体血气如果也专一起来,就会反过来主导意志。如果仅仅是因为运动或意外的影响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因着欲望的过度,那么就会令我们丧失本心,危害就大了。因此,不动心需要注意的第二点就是不要使自己的身体血气泛滥不受限制。

通过坚定意志、以意志主导身体和限制血气、收敛身体欲望,我们就可以达到不动心。这个不动的心,不是仁义道德的本心,而是活动层面的功能的心,当它在活动时,不受天生人成的生理、生物、欲望之心的影响,因而不会堕落于禽兽层面,我们就能始终保持人类层面的本心。由此再进行修养,就可以在外在气象上养成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并不是外在之气的集合,而是内在仁义道德之心经过不断的滋养和发用而积累进而呈现于外的一种气象。通过“求放心”和“不动心”,我们的本心得以居仁宅、由义路;通过尽心知性知天,我们得以通透的了解自己的心性之善本性和与天道之连续;再通过存心、养性、事天,我们的心性得以时时刻刻依照善来活动,进而符合天之规定性。由此,我们的心就会始终合乎义的标准,而走在仁道之正路上,这样,我们的身体就会呈现出不受欲望影响、不受外物诱惑的刚直不阿的气象,这就是浩然之气。需要指出的是,孟子在这里特别提到在养浩然之气时,要注意“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一方面要把养浩然之气的工夫视为一件大事而认真去做,时时刻刻去追求;但另一方面,又不可过于用力,否则会拔苗助长。前一方面的意思好理解,而孟子为什么要提到后一点呢?这是因为养浩然之气的工夫是一个由心而身的自然而然逐渐积累的过程,如果过于着重结果而要求速度的话,就会偏重于外在气象而忽视内心的工夫,这样就会适得其反,丧失了根本。

浩然之气的养成,标志着人的道德修养工夫到达了一个新的层次,即由心性而扩展到了身体,由内在而形于外。正如劳思光先生指出的“孟子之本旨乃成德之学,以德性我为主宰,故必以志帅气,且必以心正言。”“以志帅气,其最后境界为生命情意之理性化,至此境界之工夫过程即孟子所谓‘养气’。”“生命情意若皆能理性化,则经理性化后之生命力量,即浩浩然广大无际。”①的确,浩然之气的养成正是在于生命的义理化,而道德行为的最终实现,还需要进一步的工夫,以求使得我们的身体能最终真正的践行仁义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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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形的工夫

   

通过以上的各种工夫,人的气象达到了浩然之气,人的道德实践得以展开,这就使得人的心灵和身体之功用都得到了发挥,这就叫践形。“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孟子·尽心上》)身体、相貌等等,都是天赋与人的,因此它们从根本上来讲是要成就人,而不是陷溺人的。因此,人最终是要实现自己的身心合一于道德,即完全实现自身性善的本质于现实中。徐复观先生将孟子的工夫论的核心归于“践形”,而认为践形的工夫实际上包含两个方面:“从充实道德的主体性来说,这即是孟子以集义养气的工夫,使生理之气,变为理性的浩然之气。从道德的实践来说,践形,即是道德之心,通过官能的天性,官能的能力,以向客观世界中实现。”②

从最终落脚点的角度来说,孟子的内在的修养工夫论最终指向的是“践形”说。而孟子的工夫论,特别重视身心的调适与合一,因“身体,在古代儒家以及其他许多思想家的论述中,区分为三个层次:心——气——形。儒家主张以‘心’来统帅形体,是道德心自然渗透到人的躯体,而使人格美呈现于外,可以被感知。而且,儒家也强调把自然意义的‘气’或‘血气’,转化为德行意义的‘浩然之气’。”③而践形所达成的圣贤人格,实际上就是身体与心灵的完美重建以及自我与他人关系的和谐调适。圣贤不仅是一种人格,更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所谓“万物皆备于我”,是孟子工夫论中一个修养境界的重要观点。我们一般都将万物看作是自己外面的、与自己相对为二的,而孟子却不这样认为。其原因有二:首先在于孟子所说的万物,并不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是指它们的本性,是它们的本性与我的本性为一,所以我能具备万理。另外一个原因就在于孟子的万物,更多的是结合着道德实践来讲的,在道德实践中的万物所呈现的,就不是客观的了,而是一种实践中的应然法则。比如在我们对父母的的道德实践中,所呈现的理就是孝,这个孝当然不是客观的,而是我们的善本性中所具有的。正是在这两个意义上,孟子讲“万物皆备于我”。所以,我们的修养工夫中,万物就不是在外的了。因而修身践形的工夫,一是反身而诚,我们不要一味的去追求外在的道理,而应该时时反过头来关注自己,发现我们的良知良能,并按着它去做事。这样我们就能体察到自己的本性,感悟到万物的道理,乃至领会到天地的究竟,于是我们会豁然开朗,而其中的喜悦自然无法形容,也就是乐莫大焉了。二是强恕而行。我们不要想太多应该怎样对待人和物,而只要按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去做就可以了。这就是推己及人,也就是把对自己的爱推广成了对他人的爱,这样也就是仁了。因此要追求仁道、实现仁道,不需要太多智巧的考虑,只要用恕道去做,就是最简洁的道路了。说到底,孟子的践形工夫论,仍是要回到自己内心上做。因为在孟子这里,心是身的主宰,践形说到底只是使心的主宰发挥作用,从而使自己的行为时时刻刻符合本性、本心,这样就会通过浩然之气的养成,而具有大丈夫的人格气象。所谓大丈夫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一种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的人格,是完全按照道德和礼制去做事情的人所达到的气象,是恪守心中的道德自律和社会礼仪规范的人的标志。而这种人是不会为任何其他的东西所动摇和屈服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大道的代表、正气的所在。孟子这个大丈夫的定义,下得酣畅淋漓,让人心境明畅而振奋,因而在历史上激励着无数仁人志士践行之而成为了中华民族正气不衰的脊梁。文天祥的《正气歌》就是对此人格境界的一个很好的展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总之,“践形”是孟子工夫论的最终指向,是以身体这个载体将本心本性的道德之善在现实生活中予以完全完善的完成。因此可以说,孟子的工夫论是要恢复人本心本性的道德纯然性,进而以此实现人的个人道德,然后再将此个人道德推扩到社会政治的重建中去,以最终实现社会政治的正义。这也正是自孔子以来儒者对仁道的共同追求,并规范了日后儒家工夫论的基本形态。